自古文无第一,武无第二,但《红楼梦》是最伟大的中国古典小说,而且没有之一。论其雅,曹雪芹用一生血泪写成后,又“批阅十载,增删五次”,经得住历史、学者长久而“苛刻”的考验,赢得“开谈不说《红楼梦》,读尽诗书也枉然”之美名。论其俗,是指认得几个字的都能读、都爱读,如笔者就是一个外行,不读书,不知史,不懂诗,但《红楼梦》也看了不下十次。说读了十多遍,其实准确的是指前八十回,后四十回连一遍也没有完完整整的读完。每次读到后四十回,往往下很大的决心强迫自己完整读,但每次都忍不住一目十几行甚至十几页的跳。为此,还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,不是不想看,也不是后四十回水平差,怪只能怪前八十回太精彩了。就比如《天龙八部》的武功,岳老三出来之前,以为木婉清来去如风,带上段誉那个累赘,那么多人还是奈何不得,武功好高。岳老三出来后,发现木婉清毕竟还是个小姑娘。等乔峰在小镜湖随手就把岳老三抛进河里“三起三落”稳不住身形时,发现岳老三和叶二娘争什么二、三的排名实在是小孩子过家家。到最后北乔峰、南慕容在少林寺藏经阁比拼内力,他们生死相搏的掌力和杀气,却被扫地僧谈笑间化为无形,才真正认识到武学修为无止境。而现在,让刚见识过扫地僧的武学后,再去观看木婉清表演,怎么能提得起兴趣!说起《天龙八部》,也顺便提一下,段誉对王语嫣“神仙姐姐”的称呼,也是“偷”贾宝玉对警幻仙姑的称呼。所以,笔者谈《红楼梦》之雅俗浑然一体,就是说的前八十回。而前八十回中,第一到第五回又是学界公认的天才之思、神仙之笔,也抛开。抛开最高最低之后,剩下的七十五回就更具说服力了,随手一翻,正到第七回“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”,下面就以第七回为例赏析《红楼梦》雅俗浑然之玄妙、跌宕曲折之奇绝、假语村言之显隐。
《红楼梦》第七回主要写周瑞家的引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后,帮薛姨妈分送宫花,引出贾琏戏熙凤、宝玉会秦钟的故事。但就是这么看似无关紧要、无足轻重的小小一回,承上启下,上接冷子兴(周瑞女婿)从外宏观“演说荣国府”后,又以周瑞家的视角继续对贾府从内细微处进行掠影,下伏后续诸多情节与线索,正是曹雪芹“从不为一事只写一事”之奇思妙笔也。
因为刘姥姥进贾府是走王夫人的亲,而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,刘姥姥亲家曾经也对周瑞有过帮助,所以周瑞家的愿意帮助刘姥姥引见王熙凤,那么其送走刘姥姥后,就应该将具体情况回复王夫人。但周瑞家的去找王夫人回话时,王夫人却去了薛姨妈的梨香院,她追到梨香院时,听见王夫人和薛姨妈正“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”,又不敢惊动,遂进里间去找薛宝钗,看见宝钗和丫鬟莺儿正在炕桌上描花样子:
见他进来,宝钗才放下笔,转过身来,满面堆笑,让“周姐姐坐着”。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“姑娘好”,一面炕沿边坐了。因说:“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,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?”宝钗笑道:“那里的话!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,这两天没出屋子。”周瑞家的道:“正是呢,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,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,好生开个方子,认真吃几剂药,一势儿除了根才是。小小的年纪,倒做下个病根儿,也不是玩的。”
薛宝钗进京是待选秀女的,时时处处表现“罕言寡语,安分随时”的人设,所以第一次正式露面就是在做女工。当然,周瑞家的与薛姨妈、王夫人关系非同一般,所以她放下笔、转过身来、满面堆笑。而周瑞家的对宝钗的关心也是真切,于是曹雪芹非常恰当的借周瑞家的之口,问出宝钗“热毒”之症,引出“冷香丸”一大篇话来。
冷香丸配制之复杂离奇,曹雪芹不惜笔墨,自然大有深意,这里不做深究,只提两点,一、薛宝钗作为“山中高士晶莹雪”,本是冷极,却身患热毒,还需用那般怪异且难得的冷香丸来压制,那么,她究竟在“热”什么呢?二、宝玉后来闻到宝钗身上有一股“凉森森、甜丝丝”的幽香,出自冷香丸而非本身,与黛玉身体自带的令宝玉“醉魂酥骨”的天然幽香不同,而薛姨妈、宝钗都多次说过,宝钗从来不爱什么花儿粉儿,是“最怕熏香”的。所以,黛玉每每调侃宝玉,“你有玉,人家(指宝钗)就有金配你;人家有冷香,你就没有暖香去配?”
接着往下看。正当周瑞家的还想与宝钗继续说话时,作者却戛然而止,说王夫人与薛姨妈已谈完,于是周瑞家的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。由于刘姥姥之事前回已有详细交代,故在这里一笔带过,然后薛姨妈说,新近得了“宫里头的新鲜样法,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枝”,让周瑞家的顺便送给贾府姑娘们。
周瑞家的出来时,又碰上了香菱,说香菱“倒好个模样儿,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小蓉大奶奶(即‘十二花容色最新’之秦可卿)的品格儿”。问起香菱过去,香菱皆不记得。这里短短两三句话,表达了多层意思。一是交代第一回香菱被拐卖之后的下落,二是点出薛家上京的表面原因是薛蟠争买香菱而打死了人,三是突出香菱的美和可怜(当然,曹雪芹专门点出香菱与秦可卿气质神态像,还有其他深意,这里也不细究),四是情节转入了本回送宫花正文。
周瑞家的是从王夫人正房出发往薛姨妈居住的梨香院去的,所以返回送宫花时,也是先到王夫人房后找迎、探、惜三姐妹,看见迎春、探春正在窗下围棋,于是将花送上,说明原故。迎、探二人“忙住了棋,都欠身道谢”。然后再找惜春,发现惜春正同小尼姑智能儿一处玩笑,说明送花原故时,惜春笑说:“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,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做姑子去呢,可巧又送了花儿来。若剃了头,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?”然后,周瑞家的便问智能儿她师父净虚那“歪秃剌”去哪里了和贾府月例香供银子等事。这里,又是多层意思。一、惜春做姑子的戏言一语成谶;二、智能儿经常跟着她师父来宁、荣二府,所以有机会认识秦钟(秦可卿之弟),并之后终于在馒头庵“得趣”;三、贾府此时已经开始拖欠各种月例;四、为后文净虚在铁槛寺挑唆王熙凤弄权伏笔。
周瑞家的问了智能儿几句后,就去凤姐处送宫花,却从李纨窗下过,隔着玻璃见“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”。刚进入凤姐院中,看见奶妈正拍着大姐儿(王熙凤之女巧姐)睡觉,悄问:
“奶奶(指王熙凤)睡中觉呢?也该请醒了。”正问着,只听那边一阵笑声,却有贾琏的声音。接着房门响处,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。平儿便进这边来,一见了周瑞家的,便问:“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?”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,说送花儿一事。平儿听了,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,转身去了。半刻工夫,手里又拿出两枝来,先叫彩明来吩咐他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。”
这里还是多层意思。一、青春寡居的李纨,形如槁木死灰;二、巧姐首次出场;三、写贾琏戏熙凤之正文,二人皆年少风流人物,且现在正处于“一从二令三人木”之“一从”的情热时期,少不得男女之事,但二人为正式夫妻,自然不能像后文贾琏与鲍二家的、多姑娘那样去写,所以只用大中午时,“听那边一阵笑声”,平儿拿着大铜盆“叫丰儿舀水进去”等寥寥几字,侧面一笔,是不写之写;四、王熙凤与秦可卿关系极好。
周瑞家的继续送宫花,却碰上他女儿因为女婿(即冷子兴)打人吃官司正来这边着急忙乎的找贾府说情,周瑞家的却云淡风轻的说,“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的,就急得你这样了”,这“有什么大不了的!你且家去等我,我送林姑娘的花儿去了就回家来,这没有什么忙的。”恩,这是贾府一个奴仆,也视律法如无物,那对贾、史、王、薛四大家族来说,打死个把人,又算得了什么?!难怪王熙凤敢明目张胆、狂妄无知的说,“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”!这还是曹雪芹所谓的“昌明隆盛之邦,诗礼簪缨之族”呢。
然后,周瑞家的优哉游哉的来找黛玉,发现黛玉正和宝玉解九连环玩,但黛玉却没有像宝钗、平儿、迎、探、惜一样对她笑脸相迎、热情回应、千恩万谢:
(周瑞家的)笑道“林姑娘,姨太太着我送花儿来与姑娘戴。”宝玉听说,便先问:“什么花儿?拿来给我。”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。开匣看时,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。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,便问道:“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?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?”周瑞家的道:“各位都有了,这两枝是姑娘的了。”黛玉冷笑道:“我就知道,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。”周瑞家的听了,一声儿不言语。宝玉便问道:“周姐姐,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?”周瑞家的因说:“太太在那里,因回话去了,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了来。”宝玉道:“宝姐姐在家做什么呢?怎么这几日也不过来?”周瑞家的道:“身上不大好呢。”宝玉听了,便和丫头说:“谁去瞧瞧,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。问姐姐是什么病,吃什么药。论理我该亲自来的,说我才从学里回来,也着了些凉,改日再亲来。”
这里又是多层意思。一、周瑞家的送花,最后给黛玉,看似顺路,实则有意;二、黛玉敏感灵动,机警犀利,言辞尖锐,眼里容不下沙子,很容易得罪人,这次就很是得罪了周瑞家的,而周瑞家的并不是一般的仆人;三、宝玉黛玉亲如一人,宝玉处处维护黛玉,处处替黛玉着想,而这就像贾母偏爱黛玉一样,不仅会给寄人篱下的黛玉增加诸多压力,也会引来更多人对黛玉的嫉恨,所以黛玉经常凄然感叹“一年三百六十日,风刀霜剑严相逼”;四、为下回宝玉、黛玉梨香院探宝钗伏笔。
以上,是本回“送宫花贾琏戏熙凤”故事,下文逐渐引到宝玉初会秦钟事。周瑞家的虽然不把律法放在眼里,但毕竟女婿有官司,所以在送完宫花后,晚上还是和凤姐说了一声,于是故事又转向王熙凤。
至掌灯时分,凤姐已卸了妆,来见王夫人,回说:“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,我已收了。咱们送他的,趁着他家有年下送鲜的船去,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罢?”王夫人点头。凤姐又道:“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,太太派谁送去?”王夫人道:“你瞧谁闲着,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,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。”凤姐又笑道:“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。明儿倒没有什么事。”王夫人道:“没事有事,都害不着什么。每常他来请,有我们,你自然不便意。他既不请我们,单请你,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,别辜负了他的心。便有事也该过去才是。”
由此可知,一、荣府内部明面上由王熙凤管理,但掌权者实为王夫人;二、贾家、甄家,实为一家;三、贾府事多,王熙凤每日不得闲;四、王熙凤和珍大嫂子(即贾珍之妻尤氏)、小蓉大奶奶(贾蓉之妻秦氏)关系亲密;五、引出宁府宴会上宝玉初会秦钟之正文。
第二天王熙凤去宁府赴宴,宝玉吵闹着非要跟去,于是凤姐只能带上,等他们两个坐车进了宁府时,尤氏与秦氏早已引了很多姬妾丫鬟媳妇等出门迎接,一见了凤姐,“必先嘲笑一阵,一手携了宝玉,同入上房来归坐”。凤姐也说:“你们请我来作什么?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,就快献上来,我还有事呢。”然后说起前文早就铺垫了好几次的秦钟,今日可巧在宁府,于是凤姐道:
“既这么着,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,我也瞧一瞧?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?”尤氏笑道:“罢,罢,可以不必见。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,胡打海摔的惯了。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惯了的,乍见了你这破落户,还被人笑话死了呢。”凤姐笑道:“普天下的人,我不笑话就罢了,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!”贾蓉道:“不是这话。他生的腼腆,没见过大阵仗儿,婶子见了没的生气。”凤姐啐道:“他是哪吒,我也要见一见,别放你娘的屁了。再不带去,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。”贾蓉笑嘻嘻的说:“我不敢强,就带他来。”说着,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。较宝玉略瘦巧些,清眉秀目,粉面朱唇,身材俊俏,举止风流,似在宝玉之上,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。腼腆含糊,慢向凤姐作揖问好。凤姐喜的先推宝玉,笑道:“比下去了!”
几句话,凤姐之辣跃然纸上,果然是“恨凤姐,骂凤姐,不见凤姐想凤姐”。由此也可知凤姐和贾蓉的关系非同一般,但笔者并不认为他俩有什么男女关系。凤姐见秦钟,“喜的先推宝玉”,一句“比下去了”,胜过多少华美大赋。当平儿替凤姐为秦钟准备了“一匹尺头,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”的见面重礼时,凤姐犹嫌“太简薄”。接下来是宝玉初会秦钟正文:
那宝玉只一见秦钟人品,心中便有所失。痴了半日,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,乃自思道:“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!如今看了我,竟成了泥猪癞狗了。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,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,早得与他交结,也不枉生了一世。我虽如此比他尊贵,可知绫锦纱罗,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;美酒羊羔,只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。富贵二字,不料遭我荼毒了。”
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,举止不凡,更兼金冠绣服,娇婢侈童。心中亦自思道:“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。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,不能与他耳鬓交接。可知‘贫富’二字限人,亦世间之大不快事。”
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。忽又有宝玉问他读什么书。秦钟见问,便因实而答。二人你言我语,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。一时,摆上茶果。宝玉便说:“我两个又不吃酒,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,我们那里坐去,省得闹你们。”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。
宝玉、秦钟二人一见“痴心”,互为歆羡,越说越投机,说起读书,知道秦钟“业师于去年病故”,由于家贫等种种原因“尚未及再延师”,目下正寻“一二知己为伴,时常大家讨论,才能进益”。宝玉不待说完,就高兴坏了,连自己天生深恶痛绝读书的秉性也忘得一干二净,连忙要秦钟来自己家的私塾,和自己一起读书,并承诺一切手续皆包在他身上,正是:
不因俊俏难为友,正为风流始读书。
至此,本回正文完,但作者没有就此止住,又写宁府派焦大晚上送秦钟,正值焦大酒后吐真言,骂出一堆“经典”来,为后文做足了铺垫。
(作者:高军峰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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